摘伊沙编《新世纪诗典一》11-2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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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人

 

姚风

 

人从地上站立起来

就开始用语言命名大千世界

玫瑰花开花落

不知道自己叫做玫瑰

君子兰也不知道

自己和君子有何关系

 

此时我远离语言学和植物学

无言地坐在老张的床边

他浑身插满管子

像一株茂盛的植物

 

我转移视线，窗外的树

已经伸展所有的叶子

在玻璃上投下快乐的斑影

我最后看了一眼老张

他开了双眼

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2003年

 

（新世纪之初，我在网上注意到一个网名叫做“黑中明”的人诗写得不错，以为是年轻的新人，后来渐知他是澳门诗人姚风：不单是卓有成就的诗人，还是出色的翻译家，中葡文化交流使者，前年北京一见，更知是生于50后的教授。在中国当代诗歌版图上，姚风等于Macau，我相信一百年后那里会有一条“姚风街”

 

 

一个农民在天上飞

 

高歌

 

一只滑翔伞在天上飞

地上的人们拾头望望

知情人说那是一个农民

在驾驶一架自制的飞机

轰隆隆的引擎声

自城市的上空掠过

我看见它

像一架飞机一样飞

像一片庄稼一样飞

像外太空生命一样飞

像无政府主义者一样飞

像文字狱外的文字一样飞

 

2007年

 

与西毒何荡类似，高歌亦是在《文友》老《诗典》影响下开始写诗，如今登上网易《新诗典》的青年诗人——种子开花，诗坛佳话，我倍加珍视。我发现此诗已历四年，感觉其作者躁躁的、燥燥的、噪噪的，而此诗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在时间之水的冲刷下，宣告自己是首好诗。其作者（包括不少同代作者）真该重返纯真。

 

 

母亲在我腹中

 

图雅

 

母亲已经盘踞在我的腹中

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寂静中听见母亲的笑，响彻我的喉哦

它让我恐惧，让我疼痛

 

我应和着她的笑在平面的镜中

滋养着她的皱纹

 

她的白发，被我的腹膜提拉到云的高度

以致我祈求母亲别丢下我

 

母亲的抱怨，此时

撑痛我脆弱的心胸

 

我承认我吃了她带血的奶，带血的牙印

证明我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成为她的仇人

 

后来我开始吃她的手和脚

吃她的眼泪和勤劳

 

再后来我吃她的肌肉和骨头

吃她的爱情和宽容

 

如今地每一寸肌肤都滑进我的腹腔

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开始疏松

 

我只好节节败退

用我的坚韧对抗中年，对抗衰败的年轮

 

母亲在我腹中已是不争的事实

我勇敢地装下她，正如多少年前她勇敢地装下我

 

2009年

 

图雅起步晚，出道快，全仗这首《母亲在我腹中》这是一首叫人过目不忘的诗，甫一诞生几成名作，属于《新诗典》最爱推的一类作品。《新诗典》开栏一个半月，我所到之处广闻热议，其中有种说法是：被《新诗典》推荐的好诗不能代表某诗人的整体水平—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相信珠峰只能长在青藏高原上。

 

 

 

这些年

 

韩东

 

这些年，我过得不错

只是爱，不再恋爱

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

只是写，不再诗歌

我经常骂人，但不翻脸

经常在南京，偶尔也去

外地走走

我仍然活者，但不想长寿

 

这些年，我缺钱，但不想挣钱

缺觉，但不吃安定

缺肉，但不吃鸡腿

头秃了，那就让它秃着吧

牙蛀空了，就让它空着吧

剩下的已经够用

胡子白了，下面的胡子也白了

眉毛长了，鼻毛也长了

 

这些年，我去过一次上海

但不觉得上海的变化很大

去过一次草原。也不觉得

天人合一

我读书，只读一本，但读了七遍

听音乐，只听一张CD，每天都听

字和词不再折磨我

我也不再折磨语言

 

这些年，一个朋友死了

但我觉得他依然活着

一个朋友已迈入不朽

那就拜拜，就此别过

我仍然是韩东，但人称老韩

老韩身体健康，每周爬山

既不极目远跳，也不野合

就这么从半山腰下来了

 

20世纪80年代的韩东是诗人，90年代的韩东是诗人+小说家，21世纪的韩东是文学家。他在不断扩张着自己的文学版图，但我觉得不管他在小说上多么用力，本质上还是个诗人。在诗上韩东信奉“等待与顺应”，但在需要好诗的时候，也会抓住灵感下足赌本，本诗就是一掷千金的豪赌典范，是他在新世纪最好的诗。

 

 

气不够

 

何小竹

 

想起昨天坐出租车

司机说，气不够，我送不到你了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你加了气再走

加气站前排了很长的队

我陪着司机坐在车上没什么话说

便抽空想了一下将要写的那部小说

是一部长篇，放在心里十年了

是不是可以动笔了呢

看着天色渐晚的街景

也觉得有点气不够

 

2010年

 

何小竹不喜欢我，甚至包括长相，但这并不妨碍我认可其诗，推荐其诗，正视其在新世纪所取得的成就。我以为其诗越写越好：越写越个人，越写越有料，越写越有感觉。个人经验是其最为突出的一点，初读本诗我会心一笑：因为长篇，我有共鸣。个人经验不普遍的话，难成名作；但是没有个人经验灌注其中，必是伪诗。

 

 

干休所的小战士

 

刘二曼

 

每天清晨七点的市场

途经部队干休所

门口执勤的战士

见到我总是笑如花

当时我抱着大葱

提着南瓜

每次路过他的身旁

我还是要挺起胸脯

翘起尼股

把一个微笑的悬念留给他

 

2009年

 

中国的希望在于意外：在口里背诵着韩寒语录见着活诗人就骂的一代人中，竟也会降生刘二曼这种天使与天才的混血儿，我不想说她是为诗而生的（听起来似乎是暗合某个行业，她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充满真实的诗意。诗于她太容易，就像呼吸、说话、玩！生女当如刘二曼——她写着我想象中该由我的伊豆所写的可爱的诗！

 

 

高兴

 

贾薇

 

她在沙发上坐着

突然

有些悲伤

那晚她一直望着

窗外的月亮

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

看上去她很优愁

地说了句话

没有人听清

她一个人坐着

有半小时

 

突然

她欢呼起来

太好了

老去的

不只是我一个人

 

2000年

 

20世纪50年代，贾薇是中国诗坛最重要的女诗人，因为她是最先锋的那一个，是女同行中唯一让我产生战友感的，感觉之强烈超过了任间一个男同行，贾薇之于90年代的重要性，至今不为诗坛所普遍认知，是中国诗歌的悲哀。我们已经悲哀成性。新世纪的贾薇，不再那么“冒”了，她须知：靠“尖”戳不到底，需要宽和厚。

 

 

门童

 

八零

 

每次经过棺材铺

总被那几只小棺材吸引

长不过一米多点

摆在店铺门侧

有一次我想

如果把它们竖起来

也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么高吧？

一小群

围在一块

像唧唧喳喳的小学生

无所事事的时候

我数了又数

上一回是六个

（没错儿，其中一个更小的躲在另一个后面

直到绕过去才发现）

今天再数还剩四个

四个黑孩子

正门童一样站在声色犬马的人世门侧

脸上都有一种

被领养的渴望

 

他的名字等于他的年龄，七年前我编《被遣忘的经典诗歌》时，从稿海中捞出了他。七年来，他勤奋写作，新作不断，已经成长为具有鲜明风格的诗人，他的诗里有大地，很善于在残酷的现实人生中获取创作灵感和材科支持，他的诗也很中国，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诗，这会令其今后的道路走得路实而长远。

 

 

破胆

—献给我的家人

 

封原

 

把食指放进电门里

我五岁的灵魂

被烧焦

只是现在

我已经闻不见

那股刺鼻的气味

多年以来

墙上那两个黑洞洞的插槽

一直盯着我

它们仍在怀念

童男肉体的味道

 

2007年

 

放眼诗坛上下，不会有人比本主持更能慧眼识珠，封原算我的得意之笔，我最初发现他时还在读高中，却己经写出了代表作《我的女友吞下一颗摇头丸》。四年前，我自鹿特丹归来在天津见到他，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大帅哥，封原，如果你生在俄罗斯，就会成为青年偶像，社会宠儿、同代英雄，没有，且熬。

 

 

皈依之后

 

毓梓

 

我很可耻地在某个午后，或是

某个无人的夜晚想到爱情

依旧想到爱情

这是可耻的，我将引以为耻

在雨水四溅的瞬间，我擦拭

自己的脸，发觉不是莲花质地

突然间，我原谅了自己

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夏夜

在荷花池边，我原谅了自己

想着所有女人该想的一切

 

22010年

 

在当下中国，所有被庸俗的大众轻慢或遗忘的，住往都有健康的发展，现代诗即是活证。观其内部，生态平衡，新人辈出，85后一下就冒出来了，毓梓便是其中之一，她有敏感的触觉和良好的诗感，今天上午，我看见她在网上晒自己身穿学位服的毕业照，我想告诉地：你最隆重的毕业典礼是在今晚，在《新诗典）。